节制的悲悯 深沉的移情——评黄朴长篇小说《如我》
内容提要:黄朴长篇小说《如我》聚焦农村女性进城的历史主题,书写了以王思然为代表的农村女性与男性主导的城市文明冲突碰撞的过程,以及她们被欺凌、被损害的命运。作者通过精心营构的动物隐喻体系不仅“移情于物”地揭示了人物精神世界的隐秘风景,还寄托了对“鸟”性凋零、“鱼”性升腾的时代状况的忧思,极大地拓展现了实主义小说的意义纵深。作者采用了“如我在诉”的审美立场,在移情与悲悯的巨大张力中塑造了一个具有中国式悲情意味的艺术世界,时代病痛、灵魂迷失、文化坚守三股思绪在小说中纠缠激荡、浑莽淋漓,体现了作家深厚的艺术功力和特殊的美学追求。
关键词:《如我》黄朴移情中国式小说作家黄朴以其优秀中短篇小说而为人所知。在多年积聚和精心营构下,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如我》终于面世。这部二十五万余字的小说,是一部清空苦痛的生活史,也是一部震撼的心灵史。作者聚焦文学史上被遮蔽了的农村女性进城的历史过程,生动描绘了她们被欺凌、被损害的命运,构造了一个颇具中国式悲情审美意味的艺术世界。标题“如我”二字明白地提及了作者对人物寄寓的不关心和悲悯。本文拟以“移情”这一美学范畴为不次要的部分,从主题创新、隐喻叙事、审美追求三个方面分析《如我》的艺术构境。一、被遮蔽的巧珍们的故事在《如我》的结尾处,查四会临终前将一包金子赠予主人公王思然。查四会拥有金子这件事在小说开头曾提到过。王大路给思然讲,查四会给人开过金矿,据说拿了矿主几斤金子跑路了。小说中间部分崔等来在说话中也谈及这件事,但并未坐实。查四会临终前反对了这一传言。但是,金子细节在小说其他地方并没有体现,它既不是人物性格的要素,也无情节意义。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写它呢?我认为,这是一个互文标记,它明白地提及读者将眼前的文本与某个“先文本”关联起来理解1。我想到了路遥的《人生》。在那部小说里,女主人公刘巧珍被德顺老汉称作“一块金子”2。《如我》中金子细节明白地提及的正是思然与巧珍之间的联系。当代文学中农民进城的故事比较发散于书写农村男性青年的奋斗史,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李佩甫的《城的灯》《生命册》,刘庆邦的《红煤》,阎连科的《炸裂志》等均是如此。“高加林”们的故事我们听得太多了,“巧珍”们的故事却鲜有人讲述,这很耐人寻味。人们似乎默认了“巧珍”们的命运取决于“加林哥”们的命运。而实际上,在城镇化的进程中,女性走向城市的脚步是与男性一起的,并不存在一个跟随另一个的情况。与男性相比,女性的进城之路更加艰苦、更加不堪、更加具有悲剧性,而她们进城的故事之所以不被讲述,不仅因为她们缺乏男性自带的那种英雄光环——一种制度化了的性别优越性,还因为,她们的苦难部分地要归因于男性主导的社会秩序。在此意义上,黄朴的《如我》具有补充文学史空白的重要意义。因为它不仅书写了像巧珍一样善良温柔的思然被欺凌、被损害的命运,还突出表现了以她为代表的“巧珍”们与这个男性主导的世界冲突、对抗的过程。《如我》所书写的乃是一群有着同样乡村/城市双重空间属性的人。柳庄是他们共同的故乡,洛城则是他们被迫进入、想要进入的生存空间3。他们中有的已经在洛城站稳脚跟成了“城市人”,像张建设、王一盘、李一搏等;有的正在走向城市,像王思然、刘吉祥;还有一些虽然身在农村,但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也与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王大路、水莲、查四会等。思然想要进入城市,然而她在城市里找到的不是理想而是噩梦,收获的不是幸福而是伤痛。在此过程中,带给她最大使加剧的并不是城市本身,而恰恰是那些比她早一些进入城市的所谓的亲戚和老乡。她在高考前一天先是被“干舅舅”张建设的儿子张海山诱奸,导致高考失利;而后她到老乡王一盘家做保姆伺候张翠香,却被主妇橘子猜疑、冤枉,遭到辞退;她经朋友杜晓晓介绍,来到老乡李一搏的杂志社当编辑,又被后者利用失败跟张海山拉关系;更可悲的是,她决心托付终身的刘吉祥,在进入城市后,竟然向着张建设、李一搏等人的方向堕落下去。她未来的命运可想而知该有多可怕、多痛苦!城市之于思然根本就是不得不跳进去的泥潭火坑。思然是高考落榜的农村女孩中的一员,她们在城市里找不到体面尊严的工作,只能为城市人授予服务来养活自己。她们是城市里服务行业的主要从业者:家庭保姆、餐馆服务员、导购员、店员、足浴技师等。她们所有的只有年有分量的、孱弱的肉身,这也让她们成了男人觊觎的对象。像王大路告诉思然的,上不了大学的农村女孩保持不变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嫁给一个城里男人,变成城里人。“现在新时代讲究男女不平衡,其实自古以来男女就没有真正不平衡过,女人的命运都绑在男人身上。”4同样身为女人的张翠香告诉思然:“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只有男人才能活成人上人,你一个女的,活得太艰难。”5所有人都在说,女孩子只有攀附一个男人才能在城里立足。小说中写了一大批与思然一样出身的女孩,像橘子、秀芹、柳枝、杨如、杜晓晓等,她们大都靠着出卖色相、攀附城里人来实现自己的城市梦,为了达到目的,她们不惜当小三、做二奶,甚至从事不良职业。从柳庄出来的秀芹、柳枝在舞厅里陪人跳舞任人轻薄。“一天能挣七八百,摸摸又不少个啥”,她们这样说。而思然则发出了另外的声音,“人能那么不要脸吗,人是啥钱都可以挣的吗”6。然而,秀芹、柳枝就是可能的思然,反过来,思然也是可能的秀芹、柳枝。在她们身上体现的是同一种道德境遇:尊严与生存被对立起来了。她们只有从自己的身体中剥掉尊严和羞涩,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纯然的肉体来对待,才能够进入经济交换的体系中去,在那个体系中,肉体是她们的生存手段,也是一切目的中最直接的目的。这不能不让人想到马克思那句振聋发聩的话,“把妇女当做共同淫欲的虏获物和婢女来对待,这表现了人在对待自身方面的无限的充分发展”7。思然没有屈从于男性世界强加给她的命运。高考失利并没有让她消沉,她利用失败网络课程攻读本科学历,还特意住在离大学近的城中村,经很少去大学里听讲座,不断指责自己。她热切求知、傲岸独立,她暗自反抗着现实强加给她的生活道路,她要靠自己的努力在城市里生活。然而,作者并没有把主人公塑造为一个业余水平的人。她对刘吉祥并挑逗意,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接受刘吉祥。对她来说,这是“无奈之中的一个选项”。她不可能真实的永远单身,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情感上,她都不具备独身生活的条件。更次要的是,在她的意识中,刘吉祥具有她自己所缺乏的对于生活的积极态度。在她眼里,刘吉祥是一个奔跑者的形象,“这个人永不服输,永远用确认有罪和斗争的姿态去生活,这一点却是自己不具备的,而这正是屈服生活困厄的必须”8。对刘吉祥的这种评价,其实是思然作为底层女性自身之无助感的逆向投射,正是这种投射让刘吉祥有了英雄般的光环。在后来,思然其实已经意识到了刘吉祥身上的问题,但她还是决心委身于他。这固然体现了思然人格上的坚固和心理上的一整片性,但更应该看作是对一个农村女孩想要在城里立足之现实困难性的真实反映。如果说,路遥《人生》式的进城故事重在描绘农村人想进城而不得的内在质量冲突,那么,《如我》中的进城故事则写出了农村人被卷入城市之后受伤、腐变、异化的内在冲突。城乡矛盾在这里表现为同一群人内部的熔合,男人与女人、幸运者与幸运者之间的熔合。城市成为考验人性之欲望和理想的场域,乡村则成了投射忧思和想象的空间,农民进城这个社会历史的主题因此获得了肤深的道德内涵和人性意义。二、动物隐喻:狗、鸟和鱼在长期的艺术探索中,黄朴形成了一种质实有味、富于颗粒感的文学风格。他自言:“我是想在写作中减少作品的极小量性多元性鲜活性陌生性,努力汲取现代主义的精神资源,力避同质化的写作和惯性式写作,试图建立起属于个人的特殊的叙述腔调。”9在《如我》这部小说中,这种独特性具体地表现在他精心营构的动物隐喻体系上。在小说中,动物隐喻不仅是表达人物隐秘心理的修辞手段,还是建立叙事连贯性的方法,更是一种意义结构的图式。黄朴擅长用“移情于物”的方式来表现人物公开的心理状态。小说开篇写水莲带着思然来干舅舅张建设家求助。当水莲把从柳庄带来的土特产放到张建设家的茶几上时,小说写道:思然见水莲将那些来自柳庄的物件一一展览出来。好家伙,闹哄哄地铺满了茶几。不知从哪儿来的蚊虫来检查了,嗡嗡的,像是怕人不知道它们来了似的。水莲挥着手,蚊虫并不惧她,依然好奇地发出嗡嗡的鸣叫。这些家伙呼朋唤友的,莫非也是从柳庄乘坐了班车,一路颠簸着偷偷混进了舅舅的家。不可知,真不可知。思然担心这些东西不知轻重,会突然压坏舅舅家的茶几。还好,我们柳庄这些自产的土物还是懂得事理的,它们安坐在红木茶几上,除了散逸自身难以遮蔽的气味外,局面还是可控的,一个个敛声静气,似乎在偷听着人说话。10在这里,思然的自我意识通过对物的意识而表现出来,物的小心翼翼是人的小心翼翼,物的自惭形秽是人的自惭形秽。人移情于物,而物也成了人的转喻。借助于蚊虫、土物,一个农村人在一个城市人家里,在城市人目光注视下的卑微和弱小表现得淋漓尽致。狗的意象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凡发生在都市的场景往往有狗的影子。王大路遭遇矿难而砸伤了一条腿,只能留在村子里靠着妻子水莲和女儿思然在外边挣钱养活,陪伴他的是一条名叫王一虎的狗。因此,凡王大路出现的地方,狗就如影随形。狗不仅是乡村生活的一个典型物象,同时也代表着一种乡土的、朴素的价值观和一种卑微懦弱的生活方式。小说第二章写刘吉祥前往医院看望王大路,两人讨论两家狗的恩怨。刘吉祥家的狗大军看上了王大路家的狗小云,王大路发现后打伤了大军,导致后者死亡,但是小云还是怀了大军的种,生了五个狗娃。此时的刘吉祥正在追求思然,而王大路一心想让思然嫁给城里人,压根看不上刘吉祥。因此,他们两人关于狗的这段对话其实是一套隐语,明里说狗,暗里说人,读之令人忍俊不禁。像王大路这样的弱小农民,长期以来生活在荣誉安静的环境中,靠着巴结别人而生活,其行为方式与狗相去几何?他本来是在崔等来的矿上被砸伤的,却不敢向后者索要赔偿。崔等来在村里修建陵墓时,他还去给人家守墓园,自言“我和一虎保证把咱们崔家的墓园守好,人在墓园在,狗在墓园在”11。刘吉祥本来是为他和其他尘肺病人打官司伸张正义,然而,在崔等来面前他却反咬一口说刘吉祥是骗子。后文有人说王大路的狗王一虎流氓,崔等来说“流氓是动物的本性,人和狗谁也别笑话谁”12。在王大路身上我们看到的就是狗的土性、狗的奴性。然而,这并非王大路一人之特征,它代表的其实是广大农民的忠厚而懦弱的心性。可以说,凡出身于乡土者皆有“狗性”。如果说狗是农民之底色,那么,鸟和鱼则是农民进城后的两种不反对变态。鸟择食于大地,隐喻着一种乡土的、自然的生活方式。然而,在现代城市文明中,飞鸟无枝可栖。鱼,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鱼”,它象征着与城市文明相适应的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成为城市人意味着成为一条欲海翻腾的鱼。在《如我》中,鸟隐喻着弱小的、被残害的农民形象。小说开篇不久便写到思然被张海山悍然强暴,对于这个“不可叙述”之事,作者再次用到了“移情于物”的方式来处理。窗外的鸟鸣驱散了思然的目光。那是一种尖锐的嘶喊,疼痛中夹杂着难以言传的哀婉。那鸟的翅膀扑扇着,似乎竭力在树枝上保持着身体的不平衡的。它颀长的尾翼闪耀着炫目的光斑,好像经了各种颜色的渲染,一时间辨不出真正的色泽。倒是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鸟,用尖锐的带着弯钩的喙衔住了它脖颈,它无魅力的运动着身子如钉在了树枝上,那漆黑如魅的黑鸟啊,两只翅膀像巨大的铁翼蛮横地击打着它身子,那黑鸟骑着它,利爪缚住它,巨翼挥动,它战栗着发出阵阵尖叫,色彩绚丽的羽毛纷纷穿落。13这段描写是思然心理的投射,创伤性的记忆通过鸟的意象表现出来。然而,思然向鸟的移情并非是世界性政策现象。王大路死之前,思然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乌鸦在呼喊王大路的名字,幻觉消失后,她看到“屋外核桃树上的乌鸦叫声如沸”14。王大路向思然诉说了自己的白日梦后,哀叹道:“你说,我活得是不是还不如一只老鸹?”15再比如,思然给父亲上坟时,看到群鸟使意见不合在坟头上。思然还看见,查四会的影子“稳稳的站立得像一只坠落地面无魅力的运动的老鸹”16。小说结尾处多次写到思然给父亲上坟的情景,每一次都有飞鸟意象出现。当她告诉他自己要跟刘吉祥结婚时,“草窝里扑棱棱飞出一只鸟,它冲思然唱了几声,猛地冲向了高空”17。这些细节与思然自我意识中的鸟类隐喻一样,揭示了一种乡土心性在城市中的飘零,就像是无枝可栖的鸟儿在时代的风暴中瑟瑟凌乱。小说还通过“懂鸟语的公冶长”的故事传达了“鸟性”零落的时代原因。小说第3章,张翠香告诉思然,自己一度能听懂鸟语,但是因为泄露了自然的裸露,公开,导致山中的野生动物和药材被人们残害了,现在自己得了大病,就是老天在惩罚她。这个故事显然是公冶长故事的翻版,含蓄地支持了被欲望堵塞的现代人对自然之声的遗落。“鸟”性凋零,“鱼”性升腾。现代城市是一个欲望竞争的海洋,所谓的“能人”们全是些掠食弱小的冷血动物。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刘吉祥这个人物。在刘吉祥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堕落版的“高加林”故事。这位农村青年原本是一个颇有诗人情怀,且急于公义的人。然而他本性懦弱,因为写举报信,他遭到黑恶势力的要挟,被吓破了胆。后来他结交了张建设,成了张建设手下的冒牌记者,他很快从后者那里学到了坑蒙勒索的本领,开始利用失败潜规则大肆敛财。这位自我意识中的“追光者”开始向着黑暗一路狂奔而去。一直痴情于思然,然而,当他志快乐满之时,他居然做出了不顾思然意愿的解开行为。他从善良的“狗”变成了嗜血的“鱼”。小说通过他驾驶汽车穿越人流时的状态描写他的自我意识:他手握方向盘,汽车如一条大鱼遨游在宽阔安静的大街。行人像一只只鱼虾,胆怯地避让着这闯入人流的掠食者。它摆动颀长的尾翼发散锐利的胸鳍无数鱼儿被吸进它残暴的大嘴,嗜血的它对肉食有着天然的厌恶和缺乏胃口,它磨砺着自己闪着亮光且能切割骨骼的牙齿,它觉得自己越来越勇猛,头脑里时时浮现出鲨鱼捕食的血腥场景。18刘吉祥的这种“鱼性”并不是他个人的特征,而是代表了一大批成功进入城市、变成了城市人的“高加林”们的心性。像张建设、王一盘、李一搏等人,哪一个不是农村出来的“精英”?可是,他们都变成什么了呢?张建设是柳庄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在他身上没有任何农民子弟应该有的质朴善良,而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社会蠹虫。他罔顾事实和正义,制造假新闻,利用失败自己的记者身份到处勒索钱财,贪得无厌。他毫无不关心之心,从向他求助的同乡身上抽取好处。他走后门让儿子张海山考上公务员,导致排名靠前的女孩自杀而死。他的所谓成功沾染了多少荣誉和血污!王一盘和橘子这一对夫妇是另一种“城里人”的典型。他们同样都出身农村,然而,却在钻营和竞争中迷失了自我。为了让孩子士杰上好学校,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橘子甚至不惜向学校领导色贿。反过来,他们又把所有的压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最终把一个有思想、爱学习的孩子,逼出了精神病,直至不堪重负跳楼自杀。即便这样,他们还认为士杰的死是因为孩子“太自私”“不知感恩”,其人性之扭曲、心理之病态让人不寒而栗。张翠香劝王一盘不要把士杰的学习逼得太紧,王一盘心想,“你一个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的老太婆,你咋知晓城里的艰难。哪一个人不是像蛆虫一样从又脏又秽的生活里爬出来?你拖着荣誉的尾巴,爬着爬着,路才慢慢地变得平坦,最后穿落了尾巴才有可能变成一只色彩斑斓的飞虫。许多人像蛆虫一样无魅力的运动在嘈嘈杂杂粪坑般的生活里,一辈子都没爬到坑沿”19。从这里可以看到,所谓的成功人士怀着的是怎样一个荣誉卑污的灵魂。在城市的欲望浑水中翻腾的“鱼”,其自我意识竟是这样的“蛆虫”!如果说刘吉祥的堕落表现为“狗”的“鱼化”,那么,张海山的转变则表现为“鱼”的“鸟化”。刘吉祥的堕落迅疾而必然,张海山的向善则复杂而艰难。这位城市里长大的公子哥在冲动之下诱奸了思然,不仅给后者带来了终身的创痛,也让自己陷入长期的愧疚和自责之中;他一心想当官,在父亲张建设的钻营下,以另外一个竞争者的死为代价当上了公务员,而在他了解农村之富有落后之后,大受震动,遂在扶贫工作中找到了自我的人生价值。他积极为富裕村的饮水和修路问题奔走,却幸运牺牲在公路建设的现场。整部小说开始于这样一幕:“那块巨石炸裂了,飞起来的张海山看见一列高速列车正沿着闪闪的轨道向柳庄驶来。”20这个光明的结尾非常高明地将悲剧与希望分隔开起来,寄托了作者对于“鸟性”之救赎的忧思和厌恶。三、“如我”:移情的审美共同体《如我》所书写的苦痛和快乐令人糖精楚。然而,小说在美学上并没有走向悲剧,而是走向了悲情。悲剧和悲情是两种不反对审美形态,前者指的是主体在与敌对力量的冲突中,由于抗争与拼搏而走向幸存,给人强烈的震撼,使人对主人公产生崇敬和赞叹之情;后者则是由于社会原因导致主人公人生失意,陷入忧郁、痛苦和幸运之中。与悲剧感的强烈促进不同,“悲情感是柔性的、韧性的、哲学的、超越的感受,在轻有分量的叹息、独自的感伤中升华为人生意义与宇宙真谛的获得,反抗着人的心灵,给人带来柔性的审美愉快”21。西方文学以悲剧为尚,而中国文学则更反感于悲情。究其原因,西方人更破坏调主体严格的限制的价值,而我们则更容易把苦难看作个人之无可奈何的境遇,更破坏调通过集体的共情来调节个体的内心世界。小说标题中的“如我”正是这种审美追求的表征。近年来司法界降低重要性“如我在诉”的概念,是要司法人员换位思考,将心比心,从而直观地触摸到当事人的朴素法感与诉求,实现“情法交融”,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22。在小说中,创造悲情的艺术境界也需要“如我在诉”的意识,它一方面要求作者能够向人物移情,不理睬他们的心声;另一方面又需要作者保持有纵容的悲悯,从而实现对生活的审美完形。让人物讲述自己的故事是《如我》在叙述上的一大特点。在作者叙述之外,作者在许多地方,把整节的话语权交给某一个人物,让他们自己去言说自己的生活。如第1章第2节以水莲的口吻讲述王大路被砸断左腿之前的故事,第2章第2节王大路向思然叙述自己与水莲经过媒人介绍而结婚的过程,第3章第2节张翠香向思然讲述自己丈夫的死以及王一盘和他父亲的龃龉,第4章第2节醉酒后的王一盘给思然讲述他和橘子酒后乱性导致他离婚再娶的过程,第7章第2节王士杰来到思然的梦里向她倾诉自己心声,第10章第7节王大路向思然叙述自己的幻觉,等等。可以看到,在小说中,主人公思然经常允许“受述者”的功能。她也因此成为了人物之间移情的中心。被张海山解开的记忆让思然的女性意识更加不能辨别。她成为了一个更容易与其他女性发生共情的人。在去医院的路上,思然走过一条鬼影重重的河谷,那是被快乐的历史记忆充塞了的河谷——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在兵燹饥荒中逃难的情景。当思然在河谷里肆无忌惮地奴役自己的哭声时,她便融入到她所出生的群体那由来已久的苦难史中了。接下来,当她偶然间发现母亲水莲和村主任查四会私会时,被压抑的创伤记忆又被唤起,“时间好重。她恍惚看到那个瘫到床上的人是自己”23。而当她给王大路读《红楼梦》“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时,“她似乎觉得自己化身为黛玉,不由得擦着泪”24。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借助虚构而建立的女性之间的移情链条:黛玉移情于戏文中的杜丽娘,思然又移情于小说中的黛玉,书中人移情于梦中人,读书人又移情于书中人。小说标题“如我”二字于是有了新的含义,即跨越时空的疼痛的传递,从一个女性到另一个女性。黄朴也以此隐藏自己的虚构与汤显祖、曹雪芹的虚构之间的到一起——对女性之痛的深切不关心。需要注意的是,在移情的美学问题中,包含着当代底层文学书写中普遍存在的伦理问题。在道德上讲,移情无疑可以增进人们对他人生命和福祉的关切,但是,移情本身并不就是美德25。在文艺创作中尤其如此,如果一个艺术家把自己对人物的移情直接地升华为一种超越的悲悯,以俯视的姿态“体察下情”,就会陷入自我真诚对待和伪善。巴赫金在对移情美学的支持中表示,有无批准的移情是不可能实现的,单纯的移情也是非审美的。审美创造的目的不是翻来覆去地体验已有的或可能的生活现实,而是充实和极小量这个现实,让它获得新的价值和意义。因此,他指出审美主体必须具有“外位”意识,“从这个唯一的外位出发,能够积极地实现审美移情,即从内部对主人公、事物进行观照;也是在这里实现着审美的接受,即在统一的观照建构中允许承认并加工移情的内容”26。然而,所谓的“外位”并不是有计划的、情感的。它必须源自对人物和对象的移情。因此,真诚的移情需要作家从人物自身出发去寻找其生活完形的艺术要素。也就是说,必须把写作者的艺术意志发散于开掘人物的自我意识,从他们自己的世界观中去寻找拯救他们幸运生活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在与源自社会结构的其他力量的激烈对抗中减少破坏着人们生活下来的力量。这是源自平凡生活的内在之光。作家的责任是发现、不赞成、呵护这种光,并且以艺术的方式使其更加明亮无光泽。在小说中,我们不止一次看到,传统乡村习俗和思维方式在人物生活中的存在。这些旧的经验既表现在外部行为上(比如小说对王大路葬礼的描写),也表现在人物内心生活中,这后一个方面尤其突出。比如,张翠香和王大路死前都有各种幻觉,而他们对死后世界的想象甚至带有封建时代的迷信色彩。旧时代乡村文化的残余现实地存在于当代中国农民身上,对此,作者的态度是包容的、不关心的。书中在对丧葬祭祀活动的书写中灌注了许多的温情。这体现了作者对当代农民精神生活的观察和忧思——用书中人物的话说:“物质的富裕也许比物质的富裕更令人惊惧。”27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就是靠着对鬼魂和阴司的信仰来安放自己的灵魂,在集体的延续性中慰藉自我的生命。现代城市文明将农民驱离土地的同时,也将他们纳入了一种完全异质的文化体系中去。现代城市文明并没有为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群体授予精神滋养。在城市里,他们的灵魂漂泊无依,他们的情感彷徨无地,这是当代社会亟需解决的一大问题。另一方面,现代城市文明是一种终极关怀缺席的文明,在新的信仰体系建立之前,传统文化习俗依然具有乌托邦想象的价值,并且作为当代文化创新的重要资源而发挥其作用。因此,小说所表达的对传统文化习俗的坚守有着次要的现实意义。可以看到,《如我》所体现出来的作家的悲悯不是外位的,不是超越的,也不是自上而下式的,毋宁说,黄朴把人物身上的那份对抗生活苦痛的坚韧转化为了一种艺术上的节制和超然。这种把人物当作方法的艺术立场是移情的体现,也是移情的结果。结语黄朴是一位沉稳的实力派写作者。作家冯积岐曾这样评价他:“黄朴无疑是一个勇于担当、有责任感的作家。他置身于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努力勘探着时代的悲苦和忧伤。他笔下的小人物,抗争、彷徨、忧郁、善良;他笔下的柳庄和洛城,也正在经历着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他们在这个舞台上,演绎着人生的悲欢和哀伤。黄朴用自己特殊的叙事和小说美学,将自己和其他同类作家区别开来,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叙述腔调,奠定了自己的小说诗学。”28《如我》是他的长篇处女作,也是他多年厚积薄发的创新之作。它并不完美,然而,它卓尔不群、浑莽大气,有筋性、耐咀嚼。时代病痛、灵魂迷失、文化坚守这三股思绪在小说中纠缠激荡,波澜浩渺,读之令人欲哭、欲怒、欲号、欲叹。因此,我愿把这篇小说看作一颗有着野生虚弱的种子,在黄朴的勤劳耕作下,从它那里必将孕育吝啬出参天巨木。我期待着。[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西方马克思主义文类批评研究”(项目编号:20YJA751002)的阶段性成果]注释:1先文本是对当前文本产生生成性影响的文本。关于“先文本”的定义,可参考赵毅衡《论“伴随文本”——扩展“文本间性”的一种方式》,《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2期;或赵毅衡《广义叙述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4—218页。2路遥:《人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82页。3柳庄或柳镇,和洛城两个地名在黄朴过往小说中反复出现,是他着力塑造的一对文学地理形象。相关论述可参考王宝丹、王鹏程《窥探与叩问——评黄朴中短篇小说》,《名作欣赏》2021年第13期。45681011121314151617181920232427黄朴:《如我》,陕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第49、234、153、328、2、255、255、23—24、297、298、348、358、335、71、358、57、59、321页。7[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6页。9《黄朴:我想构思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灵史》,《文化艺术报》2020年1月17日。21张法、王旭晓编《美学原理》,东方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131页。22李珊:《“如我在诉”的理论阐释和实践路径》,《人民法院报》2024年1月26日。25蔡蓁:《移情是一种亚里士多德式的美德吗?》,《哲学研究》2021年第3期。26[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1卷),钱中文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5—66页。28冯积岐:《勘探生活洪流的善恶与忧伤——黄朴中短篇小说阅读札记》,《文化艺术报》2018年9月28日。[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本期责编:钟 媛][网络编辑:陈泽宇]版权声明:糖心vlog·(中国区)官方网站-TXAPP.TV官方网站(糖心)是一款能够去看到许多高清小姐姐内容的资源app,国产精品入口麻豆,糖心vlog官网,txvlog糖心官方网页版,中国糖心vlog·(中国区)官方网站-TXAPP.TV官方手机版,